《貞觀律》積尚書左仆射、右仆射等人十年之功，於新歷十八年修訂完成並昭告天下。法典頒布後，尚書右仆射開始為其作註，歷時兩年完成《律疏》。

年關一過，李焱就開始把平日躬親的諸事陸續移交給心腹大臣們。這些年他們跟著李焱，天子的處事風格與決策前的思慮，他們即使猜不中，亦不會差得多遠。再加上有了《貞觀律》與《律疏》，不同之事應參照的律令，如今已十分清晰。李焱覺得，自己若帶柳靨離開京城一個月，應該沒有太多需要擔心的。

因此，四月一到，他就打算把長子支到太華山上去修行一個月。其實李乾已年滿十三，早已過了一直需要母妃陪在身旁的年紀。只是前幾年邊境諸國有些不太安生，時有戰事讓李焱掛心，直到去年年末武靖替他破了吐蕃和薛延陀部，他才能騰出心思想自己的事。而父皇母妃不在的這一個月裏，乾兒若有清和看著，柳靨終究也會更放心些。

這日，李焱端著地圖，正在琢磨柳靨會想去哪裏，又有什麽需要提前準備的，忽然體內的靈力一陣激蕩，是對山池院方向靈力波動的感應。這個波動由弱至強，但明顯與數年前武後從外破開結界的感覺不同……李焱的心劇烈跳動起來，提到胸前掐法訣的手都微微有了顫抖。

等到他身形落定睜開眼，整個人便僵在原地。眼前還未醒來的少女，與他二十一年來夢中反覆出現的身影，漸漸重合在一起。膚如凝脂，華發如雲。她身著這襲綠色長裙，正是那日她在他的懷裏，幻形漸漸消散，化為星星點點的熒光前，定格在他眼中的最後一個畫面。

他蹲下身將她抱起，心中是按捺不住的狂喜。阿阮，你真的回來了嗎？指尖觸及她飄逸長裙的一瞬，才發現她的腿還是露草的模樣。借傳送法回到甘露殿後，他將阿阮安放在床榻上，又暫以幻術替她改易腿的形貌。

那一夜，他徹夜未眠，只是坐在她身邊望著她。他不知她會睡上多久才醒來，也不知道她還會不會還記得他。腦中與她的回憶排山倒海般湧來，卻已是飽蘸著喜悅的疼痛。

窗外的天空，由朦朧的清冷色調漸漸變成了澄澈的金色。晨光照在阿阮身上，她覺得又暖又舒服。她好像睡了很久很久，渾身軟綿綿的，一點力氣都沒有。她睜開眼，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很漂亮的地方，只是這樣的漂亮與巫山自然天成的美大相徑庭。

這個時候她看見一個男子向她走來，他看上去雖然已經三十六、七歲的樣子，但眉目俊朗如靜川明波，在凡人裏算得上是很好看的吧。那人很奇怪地看著自己，眼神裏似含著太多的東西，卻都是她讀不懂的。

“這是哪兒？你又是誰？”

李焱眼裏的熱切倏地黯淡下去。那個時候她的夢境，終究不完全是真的。他曾經無數次設想過，她醒來若已完全沒有了記憶，自己會有怎樣的感受。而直到他真的聽到，才明白什麽是無法言喻的落寞與孤寂。但出乎他意料的是，這深深的落寞孤寂裏還夾雜著一絲他不能了然的微妙情愫。

“這裏是皇宮，就是人類帝王居住的地方。在下……是神女姑娘的一位故友。”

“那……你是帝王？那不是凡人裏很厲害的人？可是我怎麽一點都不記得你呀？”

“神女姑娘……跟以前不同了。有時候會睡去很久很久，然後醒來後很多事就忘了。在下……姓夏，名夷則，與神女姑娘相識於二十多年前。”

李焱看著她撲閃的靈動眼眸，回想起二十四年前她被解封後摔入他懷裏的那一天。自己似乎在剎那間就變回了曾經的那個夏夷則，“那時姑娘也是像現在這般剛醒來……然後對在下說，你名叫阿阮。”

“原來是這樣……我是巫山神女沒錯，可是……我不記得自己叫阿阮，我好多事都記不起來了……對了夷則，你當時就是帝王了嗎？我是睡了……很多年了麽？”

李焱正要回話，門外響起幾聲輕叩，襄城公主一推門笑著小跑進來，“父皇父皇……”

然而，當她看見自己父皇的床榻上坐著一個不認識的年輕女子，便一下子楞在原地。這女子看上去與自己差不多年紀，明眸皓齒，有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靈秀動人，竟讓她一時無法移開視線。襄城公主已芳齡十七，雖然還未出閣，卻也已略懂男女之情。她父皇看著這個陌生女子的眼神，與他平時看著母後或其他妃嬪的全然不同。細細想來，倒是與他看著惠妃娘娘的眼神最為相似。可是惠妃娘娘是與她自小親近慣了的，是後宮裏除了母後，她最喜歡的人。而眼前這個女子又是誰？為什麽忽然闖進父皇的寢殿，而且讓父皇這樣看著？

襄城公主這麽想著，年輕靚麗的臉龐上就露出幾分氣呼呼的神情。李焱一時有幾分尷尬，襄城公主是他的獨女，平日裏未免就嬌慣著她些。

“敏兒（襄城公主乳名），阿阮是父皇的一位故友，昨日才來的……其他的，回頭去問你母後，她全都知曉。”

襄城公主見他父皇說話間擺出了少見的肅容，便道了聲好，轉身拉上門退下了。

對於阿阮之前的那個問題，李焱本來有很多話已到了嘴邊。而襄城公主離去時的背影讓他看得有些出神。他們還回得去嗎？也許一直以來，他只是在自欺欺人，他怎麽可能還是那個十九歲的少年夏夷則？他是四十三歲的李焱，是有著三宮六院的帝王，而他的公主都已經跟她一般大了。可是，曾經的刻骨銘心，二十幾年的等待，要他就這麽放手，談何容易。

雖然這一天已讓李焱等得太久，可上蒼突然的眷顧，卻讓他一時無所適從。這世間有太多事，即使已思量過很多次，未到那一刻之前，都不會真正明白。他此刻唯一想清楚的是，後宮易起流言蜚語，而阿阮現在的懵懂，留在宮中太過危險。當務之急，是要先把阿阮送出宮，送到他最放心的故友家中。

因為眼中慢慢起了大霧，他不敢轉身去看阿阮，只是淡淡地說了句，“在下當年只是一個將要溺水之人，是阿阮姑娘一伸手拉住了我。姑娘的天然純凈，這麽多年來，在下從未忘懷。”

柳靨看到襄城公主撅著嘴迎面走來的時候，正在和曉若閑步聊天，說過幾日乾兒要去太華山了，他父皇也不知打的什麽主意，這次讓他去那麽久。要送給清和叔父與乾兒同門師兄弟的東西可打點齊了？

襄城公主見了柳靨，停下腳步欠身施禮，“給惠妃娘娘請安。”

柳靨笑著回了禮，“襄城公主這是怎麽了？是不是上次的那個世子，又惹公主生氣了？”

被提到心上人，襄城公主臉刷地一紅，急急道：“惠妃娘娘快別取笑兒臣了！兒臣是氣父皇……他宮裏坐著一個與娘娘一般貌美的綠衣女子，兒臣從未見過。她看上去比鄭美人都要年輕，才像兒臣這麽大。父皇看著她的眼神……”她忽然覺得這話說得不妥，忙話鋒一轉道：“兒臣本來還要再問幾句的，父皇卻讓兒臣去問母後。”

柳靨起先聽著還覺得挺有意思，後來聽見是個年輕的綠衣女子，李焱看她的眼神不簡單，又是武後知道的人，心裏一個念頭便迅速竄芽生長。別過公主，柳靨與曉若快步走到山池院一看，那一直漂浮在清冽泉水之上的碧綠色露草，果然已經不見了。

作者有話要說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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